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乡镇中学,在校长大刀阔斧的改革后,转身成为参观者络绎不绝的“名校”。在学校里的学生屡屡取得佳绩后,学校的课堂改革模式却难以真正推广开来
法治周末见习记者 闫格
发自山东茌平
唐震拍了一下手,不断地催促着学生“快、快、快”。教室里上身蓝T恤、下身黑裤子的初中生们,鱼贯走出了教室。
紧接着又一下拍手声,刚刚“消失”的学生们又回到了教室中。
倘若不是看到黑板旁贴着的课程表,法治周末记者很难相信,这是一堂临近期末考试的英语复习课。而唐震,是山东省茌平县杜郎口中学七年级六班的英语老师。他用拍手示意学生快速进出教室的方法,让他们打起精神学习。
这种不同寻常的课前热身,还只是杜郎口中学众多独特侧面中的一个。
事实上,从6月28日早晨7点踏入这所中学开始,令人诧异的一幕幕接连出现在法治周末记者眼前。
一些学生的早读地点不是在教室,而是在教学楼外的树阴下,甚至操场边的健身器材上。
7点40分左右,伴随着节奏强劲的舞曲,身穿白衬衫、黑裤子的老师们,在教学楼前开始跳舞。其中,不乏四十多岁的男老师。
不到8点,教学楼的一楼大厅内,一曲《青藏高原》刚刚唱罢,台下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老师主动登台,献唱了湖南、山东、陕西等地的民歌串烧,还不时与周边的老师们互动。
此刻,位于一楼的教室大门敞开,但学生们的脸上没有一丝好奇,依旧在各自的座位上看书。
自1998年实行课堂教学改革以来,杜郎口中学以其自由的课堂教学、相对稳定的升学率,吸引了全国各地百万余人来校参观。同时,这所学校与众不同的课堂,以及向参观者收取260元参观费用,也让她饱受质疑。
老师上课就讲10分钟
唐震的英语课在他第二次拍响手掌时开始了。
与其他学校整整齐齐排列的课桌椅不同,这个教室中的桌椅,以两排三列的形式,被分为6组。课桌上没有课本,却散落着不少粉笔头。
学生们或坐或站,呈扇形围在黑板前,而唐震则被他们围在中间——教室里没有讲台,黑板正前方的那张讲桌,似乎是属于每个学生的。
很快,唐震用英文念出了第一个问题:“‘教师节’用英文怎么说?”
话音刚落,一个女生就跑到讲桌前,没等站稳,就语速飞快地回答道:“Teachers’Day。”
回答完毕,女生刚要转身,唐震又用英文追问:“你能拼写出来吗?”
女生想了想,不太流利地将单词拼写了出来。此时,又有一个男生跑到了讲桌前说道:“我再延伸一下这个知识点。在这里,两个单词的首字母要大写。”
在接下来的提问过程中,法治周末记者看到,为争同一个问题的“回答权”,两个同学同时奔向讲桌,撞到了一起。一位没能抢到“回答权”的男生,则自然地站在黑板边开始预习下一个问题。这节课上,所有的知识点,都被学生提前写在了黑板上。
课后,记者采访了那位没能抢到“回答权”的男生。他看起来有些腼腆,说话时低着头背着手:“同学们都想回答,抢不到就先看下一题,一节课总能抢到的。”而在他看来,积极回答问题的并不是佼佼者,“倒数第一也去”。
随后,唐震对学生进行临场默写测验。学生们将课堂重点默写在教室四周的黑板上。然后,座位相邻的学生调换位置,相互检查,最后在黑板上签下自己的英文名字。
一节课下来,老师唐震说话的时间,甚至连10分钟都不到。但在同行看来,他们其实并不轻松。
一位参观者——来自广东省珠海市的女教师告诉记者:“他们备课肯定很下功夫。”
杜郎口中学数学教研组组长徐利回忆道,相比过去按部就班地上课,只需要多年不变的备课案,如今,老师们的备课要更加精细。
“首先,你备课时必须预见学情。”徐利解释道:“预见上课时,每一个环节,学生可能遇到的困难。将课堂交给孩子们,倘若孩子们遇到困难,就会冷场。”
徐利说,讲解立体几何时,自己会带着剪刀和硬纸板上课;而遇到有关长方体的问题,他则让孩子们以教室作模型。
杜郎口中学的政治老师孙秀梅认为,课堂讲究“一纵一收”,“重点还在‘收’上。如果老师连学生学没学到东西都hold不住了的话,那才是真的失控了”。
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,在看似自由的课堂氛围中,男女学生的穿着都是统一的蓝上衣,黑长裤。即便是女生,也都留着“前不过眉毛,后不着衣领”的短发。
“主要是为了便于管理。”徐利说:“节约女生梳洗打扮的时间。”
改造“半瘫痪”中学
事实上,杜郎口中学开始并不是如今的模样。她的变化,源于16年前,一次走投无路情况下的改革。
1997年4月28日,杜郎口中学现任校长崔其升匆匆上任。此时,杜郎口中学是一所面临撤并的学校,早已陷入“半瘫痪”的局面。
徐利回忆:“老师们聚众打牌。签到时,一个老师签15个老师的名字,连上课时间都忘得一干二净,经常是课上到一半,课代表才找到老师。”
这种情况下,本校教师的孩子纷纷转学,不少学生因为打架斗殴,成为当地派出所的常客。
接手杜郎口中学后,新上任的校长崔其升决定进行课堂改革。
作为改变学校现状的第一步,这位新校长提出了“10+35”课堂模式——每堂课教师只能讲授10分钟,其余时间交给学生。
由于杜郎口中学在多年考评中都是倒数第一,崔其升的改革在茌平县教育局并未遇到阻力。
但这一改革还是在校园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。提出强烈反对的首先是家长群体:“老师不讲课,学费岂不是白交了。”老师们也怀疑,时间交给学生,那他们岂不是要“玩疯了”。
而徐利,就是当时反对声最强烈的人。扭转他想法的,是一次不经意间的意外。
这天,学校召开全体教师评课会议。徐利一听通知,心凉了半截。抱着“这节课又浪费了”的想法,他给学生布置了几道题目。然而,第二天上课时,学生们却让他惊喜万分。
“教了这么多年书,那道习题我只想出了4种不同的做法,但学生们竟然想出了10种。”徐利回忆起来,依旧感叹不已:“这时我才意识到学生们的潜力。”
杜郎口中学的课堂改革,在波折中默默推进。
到2002年,杜郎口中学的升学率由之前的倒数第一,跃升到当年的全县第四名。这一巨大变化引起了县教育局的关注,随后,杜郎口中学迎来了轮番的考察与媒体采访。
杜郎口中学开始大规模接待来校参观学习人员的具体时间,徐利也说不大清楚。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:得益于课堂改革,杜郎口中学“火”了。
收门票的教育“景点”
在学校门口接待处的牌子上,记者看到,迄今为止,来杜郎口中学参观学习人员已逾100万人。6月26日当天,该校参观人数逾40人。一个说法是,由于临近期末,这一天的参观人数“算少的”。
杜郎口中学一线教师待遇,更是让周边县市区老师羡慕不已。除全县教师规定工资外,杜郎口中学教师子女幼儿园学费、教师考驾照费用均由学校负责,一日三餐在校均免费。此外,杜郎口中学还对考核优秀的教师发放额外奖金。
这部分资金的来源,与杜郎口中学的参观门票紧密相关。
自2012年下半年起,来杜郎口中学参观学习须交纳每天260元的门票钱。这一费用让当地人摇头,“学校变味了”。
针对门票,该校一位张姓副校长却道出了另一番缘由:“起初,来杜郎口中学参观并无费用,学校还负责来访人员的接待。但由于接待费用庞大,学校负担不起。”
而门票也由最初的每人20元,飙升到了如今的260元。
前述副校长透露,事实上门票中的160元将被直接划到宾馆住宿的账单上。而这一坐落在学校中的8层宾馆,是由广州市思源学校承办人邓放国投资建成,并享有20年的经营权。
从另一个角度看,杜郎口中学逐渐演变成为旅游景点。在一家旅行社的日程安排中,它是被称为山东省教育旅游的“第一站”。
“最多的时候,一天的参观人数达2000余人。”徐利说:“而学校师生总数尚不够1000人。在走廊上,参观的人摩肩接踵。”
随着杜郎口中学声名鹊起,对其“作秀”的质疑也一直未断。孙秀梅记得,曾有老师当众质疑:“杜郎口中学的学生是晚上用功,白天表演。”
“如果这样,那我们是拿学生赚钱,家长肯定头一个不干。”孙秀梅称。她认为,如果作秀,杜郎口模式难以坚持这么多年。
杜郎口中学的升学率也从侧面印证了她的话。据校长崔其升称,截止到2012年8月,每届毕业生中有50%报考本县重点高中,而录取率为100%。
而前述副校长称,自2003以来,杜郎口中学的升学率稳居全县前三名。今年刚结束不久的中考,重点高中上线率已经接近总报考人数的一半。
徐利向法治周末记者提供了一份2003届某班毕业生流向统计。迄今为止,当年60余名学生,统计在册有21人。其中,15人仍就读研究生,其中不乏上海交通大学、中国传媒大学、北京301医院等。已踏入工作岗位的毕业生中,既有公务员,也有一些上市公司的员工。
看到了孩子的学习成绩,家长的态度也出现了“大拐弯”。“这对以后孩子适应社会有好处。”一位家长对记者说。
难推广的“杜郎口模式”
反观当前国内几所著名的课改中学,其改革方式也惊人的一致。
崔其升创建山东杜郎口模式、校长宁致义创建山西新绛中学的学案教学、广东思源学校校长邓放国则向全校师生称:“学不成杜郎口我死不瞑目”……课堂改革的背后,往往是隐藏着校长的坚持。
法治周末记者来到杜郎口中学时,虽然校长崔其升已出差半个多月,但在现有考核制度下,学校秩序井然。
然而,无人能预料,一旦当年力主改革的老校长离任,课改还能否顺利进行下去。
山东省聊城市茌平县教育局副局长慈明华认为,课程改革与教育体制无关。校长在学校的课程改革中扮演关键角色:“能否课改,在于校长对此有没有充分的认识。”
慈明华感叹,有时教育局的行政力量,难以匹敌校长创新动力。
2000年,我国实施了第八次基础教育课程改革。2003年年底,茌平县教育局也提出,“远学洋思(上海市洋思中学,也因课堂改革闻名),近学杜口”的口号,号召全县中学学习杜郎口中学,进行课堂改革。
然而,即便县内规定新进教师须先到杜郎口进行为期一年的培训,但在慈明华看来,迄今为止,这一推动也“并不顺利”。“备课工作量增大,不少教师培训后也难以坚持。”
而杜郎口中学至今100余万人的参观流量,尚未显著推进全国课堂改革的进度。
问及“杜郎口模式”推广效果缘何不佳时,学校接待处一位石姓老师如此解释:学不学得到东西,和老师的态度密切相关。有人带着“一瓶子水”来,甚至把参观当成了‘一日游’,有人带了一个“空瓶子”来,很虚心,没有成见。
一位正在参观的珠海市老师对记者说:“(杜郎口中学)硬件、软件都好,比如他们教室中四面墙壁都可以写字,我们学校学不来。”
这让慈明华啼笑皆非:“课堂改革并不是一味照搬复制,看看这些年能坚持下来的课改中学,都是自己独有特色。没有创新精神,复制不了杜郎口。”
参观者眼中只有升学率
如今风光的杜郎口中学,依旧面临着困惑。
“师资是当前最大的阻碍。”徐利称:“当前,杜郎口中学缺少专科教师,不少教师几乎都是半路出家,边学边卖。”
如此一来,短时间内,教师“难以把握学科知识体系的框架,更难以对知识点进行发散性延伸”。
虽然学校有招聘教师的自主权,但与上海市洋思中学不同,杜郎口中学自招的教师,虽待遇相同,但没有教师编制。这对于公办学校的教师来说,是“当头一棒”。
中小学管理》杂志社社长柴纯青一直关注于课堂改革。在此前的媒体采访中,他将杜郎口中学定义为“原生性改革”,意即完全原创,并非借鉴其他学校的“课改”模式。
但他也观察到,“考分为先”,是当前课堂改革不可忽略的因素。考试分数和学校排名是所有的校长,包括改革的校长都绕不开的。在“知识本位”和“考试本位”下的改革,很难企及教育的本质。
杜郎口中学试图在保证学生考试分数之外,也能培养学生的品德。有老师告诉法治周末记者,学校鼓励学生吃饭时不浪费粮食,以达到“光盘”的效果。这让杜郎口中学的老师“感到自豪”。此外,学校的食堂,也由学生自己打扫。
但与杜郎口中学连年在考试中取得的成绩相比,这些与分数无关的教育似乎又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——在大多数参观者眼中,这些改革的“细枝末节”并不重要,“学习如何提高升学率”才是让他们远道而来的动力。
柴纯青希望,通过各种形式的课堂改革去推动整个基层教育和教学内容、评价体系的改革。“那么就不仅是课堂,同时会有教育理念,学校的组织、管理形式以及对教师的要求等全方位的改革。”
正如主持人杨澜在一期名为《“出格”的教育改革》的节目中所言,“我们要教改,但我们衡量的标准,还是考试。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无奈,更是一种讽刺。”